長篇紀實《潛流》由廣東省作協殘聯分會會長王心鋼、韶關市作協主席榮笑雨和國家二級作家李迅共同創作,是第一部全面反映華南抗日戰場國共合作共同抗日的史詩性作品,涉及的歷史事件主要有廣州淪陷、韶關成為戰時省會,兩次粵北會戰,香港營救文化人、東縱建立和中共南委事件等,重點塑造了紅色省委書記張文彬烈士的光輝形象,人物有血有肉,豐滿可信。作品是基于革命現實主義之上的傳奇想象,富有情節性、故事性、傳奇性、可讀性。通過此書,讀者將真實了解到抗戰時廣東省委的烽火歷程,感受一代共產黨人為了民族解放的獻身精神。
今天,讓我們來品讀《潛流》第十八章:獄中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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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泰和馬家洲集中營。高墻陰森,電網密布。一隊隊荷槍實彈的巡邏兵穿梭來往,探照燈交叉映照著,監獄亮得如同白晝。不時傳來狼狗的嚎叫聲和犯人的慘叫聲。每天這里不知押進多少“囚犯”,拖出多少死尸。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間臭名昭著的魔鬼窟,竟然起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名字——江西青年留訓所。
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在江西設有兩個集中營:一個是上饒集中營,另一個就是馬家洲集中營。
1939年3月南昌淪陷后,國民黨江西省黨部和省政府遷移至泰和縣。時任省主席的熊式輝,可謂執行蔣介石溶共、防共、限共、反共政策的急先鋒。他經過縝密策劃,在泰和主持成立了“江西省特種工作委員會”,專事反共活動。特委會由熊式輝掛帥,成員包括省黨政軍警頭目,下設“江西省特種工作辦事處”,直屬省黨部主任委員兼省主席指揮。特辦處主任為馮琦,莊祖芳任總干事。
馬家洲集中營是馮琦以特辦處名義、報經熊式輝批準而修建的一所秘密監獄。它位于泰和縣西南13公里處的馬家洲鄉松山村,利用當地的一棟祠堂和三棟民房而建。集中營四周高墻林立,內層還筑有竹籬笆。里邊有大、小禁閉室,男女分開。大禁閉室關押一般人員,小禁閉室關押重要人犯,還有重禁閉室。集中營戒備森嚴,除有省警察總隊的一個分隊專門警衛外,周圍駐有省情報總站、省保安司令部和保安團。萬一有事,可以互相策應。
皖南事變前后,國民黨頑固派在江西反共活動更加猖獗。他們制造了吉贛泰事變、新淦事變、豐城事變,大肆逮捕共產黨員和愛國進步人士,把他們投進馬家洲集中營。到1941年初,馬家洲集中營的政治犯近200人,特務、管理人員達六七十人之多。6年間,馬家洲集中營先后關押了中共黨人和愛國進步人士400多人。
馬家洲集中營是仿照陳立夫、陳果夫的蘇州反省院的辦法,對被捕者采取軟硬兼施的毒辣手段,實行“政治訓練”和酷刑逼迫雙管齊下。集中營對被捕的中共黨人和愛國進步人士,首先進行人格上的侮辱和生活上的虐待。他們住的是又暗、又窄、又潮濕的囚室,夏天沒有蚊帳,任憑蚊蟲叮咬,冬天只有薄薄的破舊毯子,擋不住寒氣的侵襲。他們穿的是國民黨的破舊軍裝,發了棉襖便不給單衣,熱天把棉衣拆了當單衣穿。他們吃的是粗劣飯菜,甚至用水都要受到嚴格控制。許多難友得了皮膚病、胃病、肝病、肺癆、貧血、手腳浮腫病,而且得不到治療,有的就被活活地折磨死了。
集中營制定了一整套“監規”和“條例”,強令被捕者遵守。它規定被捕者必須閱讀《三民主義》、《總裁言論》、陳立夫的《唯生論》和國民黨的黨刊,聽特務在紀念周訓話和各種反共宣傳,寫“心得體會”并貼在墻報上。集中營內貼了許多“回頭是岸”、“改造自新”一類的標語、口號。為了分化犯人,特務強令被捕者中的“優秀分子”,搞現身說法,介紹“思想轉變”的經驗,借以引誘被捕人員交代問題。而對案情重要而不轉變的人,則關重禁閉,戴手鐐腳銬,甚至嚴刑拷打,對敢于反抗、堅持斗爭的“害群之馬”,則予以殘酷殺害。
他們對不屈服的政治犯,經常使用各種各樣的非人手段,實行刑訊逼供,如電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扁擔打屁股、竹簽刺指甲、打地雷公、踩竹杠、鋼針刺乳房等等。不少人在獄中挨過打、受過刑,有的甚至被重刑拷打致死;有的被當作特種科員訓練班練習殺人活靶子;有的半夜被拉出去秘密槍殺。
在監獄東頭的一間單人囚室里,囚禁著一位令國民黨特務傷透腦筋的人物,他就是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負責人廖承志。
這囚室其實是一間舊式老房子,空間很高,木板隔墻,面積約有一二十平方米,但里面光線微弱,只在很高的墻上開著斗大的小天窗。廖承志身穿藍色的囚衣,腳踏塑料拖鞋,神色蒼白,圓圓的臉盤已瘦了一圈,胡須爬滿了下巴,唯有那大眼鏡下的一雙眼睛仍是那樣精銳有神。此刻,他正借著天窗上透下來的亮光,正用鉛筆在一張白紙上畫著畫。旁邊放著一本打開的英文小說。由于從小受母親何香凝的藝術熏陶,廖承志平日喜歡吟詩作畫。
廖承志是6月5日從韶關被押送到江西的。余漢謀奉蔣介石電令,將廖承志交給中統,并派了幾名武裝護送到贛州。
廖承志先被解到贛州一招待所。馮琦已在門口迎接,裝出“老友”重逢的樣子,笑哈哈地說:“小廖,你認不出我來啦?”
廖承志打量了一下馮琦,見他周圍特務前呼后擁,早已明白幾分,冷冷一笑:“記得,你不是阿根、徐錫根嗎?”
“廖先生真是博聞強記?!?/p>
“怎么?共產黨的日子太苦了吧,來這里享清福?”廖承志挖苦道。
“哪里哪里。我也是萬不得已啊?!瘪T琦搖著光亮的胖腦袋,“話又說回來,你才華橫溢,又有這么好的家庭背景,替共產黨受苦受累,值得么?”
“我倆人生觀不同,值不值得很難統一到一個標準上來。你還是讓我休息一下吧?!绷纬兄静槐安豢旱卣f。
馮琦帶廖承志到客廳里坐下,繼續和他扯談。廖承志則有答有不答,或則譏笑相應,態度非常隨便,若無其事。
馮琦見一時談不下去,便站起來說:“你一路辛苦,就在這里休息吧?!彪S后即命行動人員照顧廖承志休息。
蔣經國時任贛南區行政督察專員,馮琦見小廖這人真難弄,絲毫不肯表示態度,拿他沒辦法。他想蔣經國與廖承志原來關系較好,便想請小蔣同小廖見見面,或許可以影響他??墒潜M管馮琦一再要求,小蔣始終不肯與之相見,這令馮琦感到意外,想不明白小蔣為什么不肯出面。后來,馮琦和廖承志接觸多了,才回想到蔣經國不愿與他見面是明智的。大概小蔣深知小廖的為人,與他見面,既不能說服他,也不能影響他,陡增他的反感,甚至反受譏笑,難以下臺。
6月8日,馮琦見廖承志不會輕意就范,便把他從贛州押回泰和馬家洲,特意交代集中營騰出一間“最好”的小間“照顧”廖承志。
廖承志睡的是木板鋪,每日吃的是糙米飯、鹽水煮菜(僅有點油氣)。這里給廖承志的唯一優待是準自費添菜,有病時給吃“小灶”(職員伙食);大小便都須向門外巡邏的“服務員”(看守)報準,在其監視下上廁所;遇到晴天才被帶到大門口籃球場“放風”,時間僅10分鐘左右。
廖承志是被作為中統江西省調統室寄押在該所的犯人,該所對他只負責監管,不過問案情.至于政治性的談問,僅由馮琦掌管,連當時的調統室主任章志純也不過問。
6月18日,莊祖芳押著中共南委副書記張文彬、宣傳部部長涂振農回到泰和。同來的還有郭潛夫婦。馮琦大喜,設宴為莊祖芳洗塵,并交代將張、涂二人分別寄押集中營,只是與廖承志相隔開,先不讓他們彼此知道。
席間,馮琦向莊祖芳敬酒說:“這次你破獲南委案立了汗馬功勞,我已多次向局里要求,撤回章志純,派你回調統室兼任該室主任?!?/p>
莊祖芳趕快站起,道:“感謝馮主任的栽培?!?/p>
馮琦又敬了郭潛一杯:“郭先生,這次立了大功,徐局長決定調你回局里,另有重用。”
郭潛夫婦一聽,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接著,馮琦就將廖承志的情況向莊祖芳作了介紹,認為要使廖承志轉向國民黨是件非常棘手的事,問莊祖芳有沒有對付他的好辦法。
莊祖芳說:“小廖這人氣度不凡,在我看去,有傲上恤下的性格,可以找李昭賢這樣的人偽裝成服務員,經常去接近他,給予好感。同時由我和他談談問問,編造些情節去動搖他。”
馮琦搖了一下頭:“此法不妥。廖承志才智超人,有感化人的功夫,雖然李昭賢已經參加中統,很難說有能耐對付他,弄得不好,反受他的影響,供其利用。這樣吧,我和你相互輪流,至少每半個月一次去‘留訓所’向寄押犯下功夫,主要對象是廖承志。郭先生,你也可以去勸勸你的老上級?!?/p>
郭潛點頭稱是。
廖承志給莊祖芳最初印象是氣概豪邁,平易近人,不拘小節,而意志非常堅強。莊祖芳每次去他那里,總是熱情地稱呼他“小廖先生”,問問飲食、睡眠怎樣。廖承志易患小病,總對他說要注意保重身體等等,同時把房門大開,多讓些陽光空氣進來。
接著轉入正題,莊祖芳說:“小廖先生,你時常鬧病,不宜在這里久住,應該想法離開才好?!?/p>
廖承志先是哈哈大笑,然后雙眼看著莊祖芳,臉上那股英峻之氣使莊祖芳感到凜凜然。盯了一會,廖承志不動聲色反問;“你看怎么辦?”
莊祖芳勸告說:“你的家庭關系與別人大不相同,只要你表示愿意轉到國民黨這邊來,跟你老太太在一起,就可以取得自由?!?/p>
廖承志猛然地“哼”了一聲。
莊祖芳嚇得不敢再說什么,只好扯問一些生活情況,要他注意不要著涼。見他愛理不理似的,莊祖芳只得告別離開。
接觸幾次,莊祖芳發現,只要不與廖承志談政治問題,他便態度隨和,喜與人說說笑笑(包括“服務員”等)。莊祖芳注意迎合廖承志,講些笑料給他聽聽,趁他高興的時候,向他提說郭潛自首的經過以及與中統相處的情況,但他總是裝作什么也沒有聽到似的。
這天,莊祖芳扯起余飛、馮琦等被捕自首,以及1933年-1934年中共遭到大破壞的略情,發現廖承志聽著聽著就站起身來在床前打轉轉,這似乎是心理防線被突破的信號。莊祖芳滿面自得,繼續提高嗓子說了一句:“這都不是偶然的,很值得人們深思……”
未待莊祖芳說完,廖承志突然坐下,悠悠然喝口水問:“然后呢?”
“什么然后?”莊祖芳一下沒跟上,廖承志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不再理睬他。
莊祖芳心里惱怒:“媽的,跟廖承志交手還真難占便宜?!?/p>
廖承志在“留訓所”對待“服務員”的態度一貫和藹,對那些神氣活現的所長、管理員等每每側目而視,因而遭到所長彭剛夫的忌恨。
彭剛夫一再向莊祖芳說:“廖承志這個人很麻煩,不聽話,不守監規,放風、上廁所時老是東張西望,多言多語,遇上其他上廁所的犯人,擠眉弄眼,像有什么兜搭似的?!?/p>
彭剛夫想對廖承志從嚴管制,要求莊祖芳與馮琦同意。莊祖芳搖頭反對說:“不能刺激他,把他搞病了,你們吃不了兜著走!還是耐心點,對他不能怕麻煩?!?/p>
莊祖芳也擔心出事,屢次向廖承志說:“在這里總得遵守規則。你不增加他們麻煩,他們會對你照顧好些;如果你一再犯規,他們給你難堪,白吃眼前虧,我們也不便講話。當然,還是想定主意,早些取得釋放為好?!?/p>
廖承志靜靜地聽著,卻一直眼望窗外不予理會。每當莊祖芳說完最后一句話時,頗覺得自己在自討沒趣。
1943年初的一天,莊祖芳剛進“留訓所”準備去看廖承志,所長彭剛夫又告了一狀。他說:“廖承志在上廁所的時候,老是自言自語地似乎向大宿舍的人暗通消息,可能會出事。”
莊祖芳聽了,對廖承志威脅說:“如果發現你有什么活動,管理員就可以按照例規,給你帶上腳鐐手銬!”莊祖芳看他沒有反應,又說:“小廖先生!你只要不犯監規,決無生命危險。”
廖承志慢慢抬起頭問:“你說什么?”
莊祖芳重復說:“要是你不犯監規的話,絕對不會有生命危險。”
廖承志點點頭似笑非笑地“噢”了一聲。
馮琦也常去看望廖承志。由于馮琦與廖承志原本相熟識,見面時就極隨便,馮琦喊他“小廖”,廖承志則有時呼馮為“阿根”,有時也稱“老馮”,彼此見面時往往嘻笑相對,隨便拍肩打背。
馮琦明知正經話談不進去,還是想方設法與廖承志扯談些似不相干的話,酌予試探。馮并裝得非常關心廖承志生活的樣子,每遇廖承志生病的時候,也經常給予小灶待遇,井特許代制葷鮮和購買其他食品,醫藥方面也照顧周到。
馮琦曾對莊祖芳說:“小廖這人真難辦,根本談不進去?!?/p>
這一時期,廖承志已不滿足于看《江西民國日報》了。馮琦為穩住他,代為購買紙筆,讓他寫詩作賦自遣,繼而準其購買國畫顏料及用品,讓其興致勃勃地揮毫繪畫題字;稍后,又同意他做泥塑手工,捏做種種滑稽人物形象。他們妄想從這些給予的優待中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以達到目的,然而除該所所長不再說廖承志有什么犯規舉動外,其他別無改變。
馮琦無可奈何,看了看廖承志堆在床上的一疊畫,換了個話題:“早就知道你有畫畫的雅興和天才,聽說你還給朱德和劉伯承畫過像。能讓我欣賞欣賞你的大作嗎?”
廖承志淡淡一笑:“請便?!?/p>
馮琦打開廖承志新畫的一幅畫,上面畫著寒冬中一叢翠竹迎風而立,一位老翁在雪地策杖而行。畫中題詩日:“長青勁節身,霜雪任欺凌。借問林間叟,知我有幾人?”
“你以為立意如何呢?”廖承志冷冷地反問。
馮琦聞之,本能地奉承道:“不錯,不錯,你可以給我畫一幅嗎?”
廖承志看了馮琦一眼:“好啊?!?/p>
廖承志鋪開紙,構思一會,一口氣畫了起來。很快,白紙出現一幅以中國畫形式作的漫畫:一株殘禿欲倒的枯樹上棲一只餓鷹,樹下蹲一只兇惡大黑犬。
馮琦見之覺得被耍,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奉勸廖承志要識“時務”。
廖承志“哼”了一聲,意猶未盡地在另一張紙上畫了一個肩戴木枷的文天祥像,并題詩道:“只因當年不識時務,方為千古第一男兒。”
鐵門“哐當”一聲打開了,廖承志一看進來的正是出賣自己的大叛徒郭潛,不覺怒火心中燒。
郭潛進門就說:“廖先生,我來遲了,來遲了?!彼h顧了一下惡劣的囚室環境,又連說:“怎么能讓小廖先生住這里呢?”
見廖承志不理睬他,郭潛趁機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通。廖承志越聽越火,大罵起來:“叛徒,你不配跟我說話,滾!滾!滾!”
郭潛想不到廖承志如此憤怒,只好溜之大吉。
隨后進來的國民黨江西省黨部主席曹浩森打著一副官腔說:“小廖,你不要生這么大氣。你出去可以不辦什么手續,只希望你不再搞共產黨活動,盡你的力量為政府工作?!?/p>
廖承志讓自己冷靜下來,沉著地說:“主義不同,信仰不同,不共戴天,不可調和。你們何必那么多廢話,想干什么就干脆點。是男人嗎你們?”
曹浩森見他把話說得很絕,完全置生死于度外,知道他廖承志也把住了國民黨的脈:還真不敢把他怎么樣。
集中營是封閉型管理,不準串號子,不準對外聯系,不準唱歌,不準與他人交談。天天是令人窒息的寂靜。
6月6日清晨,靠近大號子(祠堂)那棟禁閉室西邊第一間,突然響起了《義勇軍進行曲》。在看守的喝斥聲中,歌聲中斷了幾秒鐘后,反而越唱越響。從此每日清晨都從這里傳出渾厚的男中音,有《義勇軍進行曲》、《國際歌》、《黃水謠》,還有用法語唱的《馬賽曲》……
“犯人”們驚奇,振奮,偷偷打聽。曾任全蘇中央執行委員、紅軍西路軍婦女先鋒團黨特派員的曾廣瀾,1941年被關入馬家洲集中營,獄中秘密小組鼓動她給第二任所長彭剛夫帶小孩,因此她有探望風聲的機會,她馬上證實唱歌者是同在四方面軍工作過的廖承志。
幾乎同時,禁閉在同棟房子東廂房的共產黨員楊錫類也知道了,剛從禁閉室轉到大號子的漆裕元(曾與前中共江西省委書記黃道單線聯系的特殊人士)也知道了。一些同志的問候和鼓勵也傳給了廖承志,漆裕元還借了《離騷》、《隨園詩話》等給他看。
?。对?1日清晨,廖承志又唱起了《大刀進行曲》,這邊剛唱完,不遠處響起了悲壯的《國際歌》,略顯沙啞的男高聲,是那么地熟悉。
廖承志又驚又喜,文彬被捕了,文彬也在這里!
一支歌聯絡上一個同志,還有沒有?他清清噪子,又唱起了《延安頌》,只有張文彬唱和。再唱《黃河頌》,唱和的聲音陸續從集中營四面八方傳來,終于匯成一曲撼人的大合唱。
2
關押張文彬的牢房與關押廖承志的牢房僅一墻之隔,同樣高大、空敞、陰暗、潮濕。馮琦從叛徒口中得知張文彬曾是毛澤東的秘書后,妄圖從他身上打開缺口,進一步獵取中共的高級機密。
他首先對張文彬甜言蜜語地勸說,許以高官厚祿,攻心勸降。未達目的,又施用酷刑,百般折磨。沒想到張文彬也像廖承志一樣。他錚錚鐵骨,正氣凜然,硬漢子一條。對敵人的卑劣行為,付之一笑。
每當受完酷刑,張文彬常躺在囚室里濕爛的稻草上,望著窗外低黑的天空,思緒卻回到“砍頭只當風吹帽”的紅軍歲月中……
“踏踏踏?!边@是姚寶山的腳步聲,廖承志心中早盼著他的到來,因為廖承志心中時刻惦掛著在與敵人作絕食斗爭的張文彬。
監獄看守姚寶山是個憨厚的人,富有同情心,中等文化,在上海當過義務警察,流亡到江西,為生計當了馬家洲集中營看守。他有正義感,同情“犯人”,對所長彭剛夫之流的兇殘曾有不滿表示。漆裕元、曾廣瀾、楊錫類等同志留心觀察后,有意接近、教育、啟發他。廖承志入獄后,姚寶山開始為廖承志傳遞字條,幫他借書。廖承志也向姚寶山講述父母追隨孫中山鬧革命的故事,講述父母對共產黨的佩服,講述英雄的長征故事、難忘的延安歲月和團結抗戰的時代要求。姚寶山日益覺悟,偷偷把外面的情況告訴廖承志。
沒等廖承志開口,姚寶山低聲說:“廖先生,張文彬已被從地下室轉到地面上的牢房,他咳得厲害,看來病得不輕。”
廖承志一聽,心里更為擔憂。文彬原來就患有肺病,身陷囹圄后,由于獄中條件極為惡劣,加上敵人的酷刑摧殘,致使他病情愈加惡化。慘無人道的國民黨法西斯分子不僅不給他治療。反而變本加厲地折磨他,強迫他帶上沉重的鐐銬。
廖承志抓起筆,在一張紙上畫了一個人頭像,在上面題了一首白話詩,詩末云:“冬天已經來到,春天還會遠嗎?”他把畫折成小條,交給姚寶山:“你把這個交給張文彬,以后以我的名義多買兩份菜,轉給他。告訴他,絕食不是最好的辦法,要堅持斗爭,不能倒在敵人的牢獄中?!?/p>
張文彬得到廖承志的信后,倍感親切,他也托姚寶山口頭代他問候廖承志:“告訴廖先生,他也要保重身體,我們一定要堅持到底,等到勝利的那一天。”接著,他也寫了個小紙條,由姚寶山轉交廖承志。
廖承志打開紙條一看,正面是“堅持到底”四字,再往后一看,不禁恨得咬牙。原來,紙條上寫著,涂振農叛變了。要設法把這消息帶出去,告訴黨組織,對叛徒的行徑要保持高度警惕。
廖承志對涂振農的叛變非常震驚和憤怒,大罵他“無恥”。
涂振農本是一個老資格的中共高級干部。他原名??疲置窳?,1896年出生于江西奉新會埠鄉渣村一戶農民家庭。1925年5月,加入中國共產黨。7月,江西省國民黨第一次全省代表大會在南昌舉行,涂振農當選為執委并任省黨部秘書。1926年北伐軍進攻南昌時,由國民革命軍第六軍政治部主任林伯渠委任為奉新縣長。南昌攻克后,在歡迎北伐軍大會上,涂振農被80余個到會團體推為大會主席。
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涂振農出走吉安、吉水等地、一度與黨組織失去聯系。1928年6月,到上海與黨組織接上關系,先在法租界街頭黨支部工作,不久奉命到香港任中共南方局主辦的《香港小日報》編輯。1929年到廣西龍州,任中共左江特委書記。1930年5月被中央軍委任命為中央巡視員,視察閩西、贛西南根據地和紅四、五、六、十二軍。11月,他以中央特派員的身份到達贛東北蘇區傳達黨的六屆三中全會精神,并由中共中央指定擔任紅十軍政委。以后又擔任過贛東北省委宣傳部長、軍區政治部主任、紅五分校校長兼政治委員。1932年11月,他代表贛東北省委到上海向中央報告根據地的斗爭情況。
1934年10月,紅軍開始長征,涂振農曾一度與組織失去聯系。1936年1月,他輾轉到達陜北,先后擔任中央政治局秘書長及中央組織部地方干部科科長。1937年冬,涂振農受命與陳少敏、鐘平等10人一道到江西南昌,組建新四軍軍部和設立駐南昌辦事處,并任辦事處處長,中共中央政治局議決由項英、曾山、陳毅、方方、涂振農組成東南分局,涂振農為東南分局委員兼組織部長。在這期間,他與賀之珍三妹賀怡結婚。1939年1月,涂振農被派赴廣東,任中共廣東省委宣傳部長,負責粵北特委、贛粵邊特委工作。1941年3月,擔任中共南委宣傳部長。
早在延安時期,毛澤東就與張文彬說過涂振農這個人。
那還是1930年6月,毛澤東率領紅四軍正在為鞏固和發展贛南、閩西根據地進行艱苦卓絕的斗爭,中央特派員涂振農作為“欽差大臣”來到紅四軍,他根據中共中央的指示,指令毛澤東、朱德帶紅軍到福建長汀縣接受整編。將紅四軍、紅十二軍、紅三軍合編為紅一軍團,宣布毛澤東為政治委員,朱德為總指揮。
涂振農來紅四軍的目的十分明確,就是要求毛澤東和紅四軍執行李立三的“左”傾冒險路線,走以城市為中心的錯誤道路,要求紅軍遠離已經建立起來的農村革命根據地,去攻打中心城市南昌和長沙,實現“飲馬長江,會師武漢”的計劃。6月中旬,涂振農到達紅四軍后立即在閩西南陽、長汀連續召開紅四軍前委和閩西特委的聯席會議,強硬地要求紅四軍要無條件地執行中央命令,集中紅軍一切力量,包括地方游擊隊,離開根據地去攻打南昌和長沙。
“欽差大臣”涂振農和他帶來的中央命令,使毛澤東陷入兩難境地。毛澤東走農村包圍城市革命道路的主張在黨內已經公開化,剛剛建立起來的脆弱的農村革命根據地急待鞏固。經驗證明中央的指示和命令多是不切實際,盲目行動,多次給紅軍和蘇區造成巨大損失,因此,毛澤東有足夠的理由拒絕執行這中央的命令。但是由于“欽差大臣”涂振農的督戰,更由于紅四軍廣大官兵長期在農村進行艱苦的斗爭,對占領大城市、改善斗爭環境有著迫切的期待,正如朱德后來回憶說,當時“除了毛澤東和我之外,很少有人反對李立三路線,我們別無選擇,只有接受”。
但是,毛澤東在執行“欽差大臣”的命令時,采取了靈活的方式。首先,他并沒有全部集中贛南、閩西根據地的紅軍北上,而是有意識地保留了一部分地方紅軍在根據地,以便必要重返蘇區時,不至于斷了后路。后來事實證明了毛澤東的預見性。其次,毛澤東在率領紅四軍攻打南昌時,采取了虛張聲勢的策略,在南昌城外虛晃一槍,掉頭西進,形式地執行了攻打南昌的命令。再次,在強攻長沙不能取勝時,即時說服廣大官兵,撤兵南下,返回蘇區,仍然去開辟和發展農村革命根據地,繼續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革命道路。
歷史證明,這次毛澤東靈活地處理與“欽差大臣”的關系和執行中央的命令是英明的,既避免了與中央和“欽差大臣”發生直接的矛盾和沖突,又盡可能地減少了紅軍和革命根據地的損失。
張文彬和涂振農是在廣東大埔縣高陂鎮同時被捕的。被捕時,涂振農曾奮力反抗,痛斥國民黨特務破壞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并跳水自殺未成。入獄初,曾寫過“我不能叛變的八大理由”交給張文彬。
涂振農關入集中營后,開始一年,表現還好,沒有叛變。馮琦在投敵前也認識他,就要涂的老朋友王枕心(其時王是江西省干部訓練團教育長,后來任省議長,同時是國民黨江西省執委會執委之一)來實施勸降。
王枕心來集中營“看望”他幾次,對他說:“你已經48歲了,共產黨可能要勝利,但那是20年以后的事。你在這個鬼地方怎能熬得到那個時候,不如現在轉過來。馮琦同你也熟,不會虧待你,你可以過個安樂的晚年?!?/p>
其實,讓王枕心去勸降本身,是馮琦的一種心理戰術。沒想到涂振農竟被“打動”,在中統的心戰中當了俘虜。
1943年1月30日,涂振農書寫了脫黨聲明及對中國政局的認識,聲明“愿以無限忠誠信仰三民主義,服從國民黨及蔣總裁之領導”。6月,涂振農“出獄”,隨即加入國民黨。同年9月,擔任國民黨江西省黨部民運專員,并很快投入中統懷抱。
涂振農叛變后,來見張文彬,勸說道:“老張,我出去了,你怎么辦?也出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只要你……”
張文彬“哼”了一聲打斷了涂振農:“是要我也自斷脊梁出賣靈魂是嗎?你還是好自為之吧。我送你八字:貪生怕死、賣身求榮。”
涂振農在張文彬的斥責聲中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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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振農叛變后,馮琦、莊祖芳如獲至寶,把這當作一支利箭,去對付廖承志的固執。
莊祖芳在與廖承志寒暄幾句之后,便說:“小廖先生,你大概知道涂振農其人吧?他過去是南委宣傳部長,現在已是省黨部民運專員。他尚且如此,我看你大可為自身考慮。”說著便拿出《民國日報》所載的“涂振農脫黨宣言”給他看。
廖承志輕蔑地說:“我已從報紙上看到了,沒什么要考慮的?!?/p>
莊祖芳一招手,涂振農怯怯地進門,還沒開口,廖承志就嬉笑著先把他罵了一通:“你還有臉見人嗎?還配和我說話嗎?你覺得狗有資格跟人對話嗎?狗都不會無恥到這一步……姓莊的,監獄里不是有很多狗嗎?任何一條都比他強吧?”聲音不高,卻真的把涂振農罵得狗血淋頭。
莊祖芳惱羞成怒,大聲喝道:“廖先生,這樣罵人就太過分了?!?/p>
廖承志依然輕蔑。“如果我罵的是人,那我道歉。可我罵的是人嗎?……涂某,本想在涂某后面加個人字,突然想起你不是。你說呢?當初你收下歲寒三友時曾經說過人如松竹方是境界,我不知道人如狗屎是什么境界?地獄都不收?!?/p>
涂振農面紅耳赤,印象中一直是斯文人的廖承志也有措辭如此惡毒的時候,不禁想起未叛變前,廖承志與他和張文彬建立聯系后,曾畫了《歲寒三友》相贈。現想起這幅畫,覺得今天見廖承志,真是自取其辱,前面是被張文彬羞辱,現在又被廖承志臭罵,自己到底是什么玩意兒?他一言未發,黯然失色而去。
涂振農走后,廖承志思緒起伏,在紙條上寫了“堅持斗爭,準備流血”四字,遞給前來送飯的姚寶山,請他帶給張文彬。
姚寶山眼見這一切,對廖承志更為敬佩,激動地說:“廖先生,我很同情你們的遭遇,從你們身上我看出了誰才是愛國者。我決定不再為他們賣命了,離開這里,到延安去找共產黨。請盡快寫好給家里和黨組織的信?!?/p>
廖承志出于職業革命家的警覺與審慎,不十分相信,又感到機會難得,于是先作了《南柯子·辭世》、《拜別慈母》、《訣普椿》幾首詩,準備了一組獄中自狀漫畫,4張描繪惡劣的生活待遇,4張表現樂觀的生活態度。不久,又寫了一封致“胡公”(周恩來)的短信。廖承志把姚寶山叫到跟前,附在他的耳朵如此這般交待了一番。
幾個月后,姚寶山找了個借口向監獄長請長假辭職回家。他帶著廖承志的密信,來到韶關與連貫、喬冠華等人取得了聯系。
他還找到廖承志的夫人經普椿,把廖承志的信交給她:
媽、椿:
我現在江西泰和附近馬家洲名叫青年訓練所的集中營中。生活仍沒有問題,只是他們逼迫我投降,是可忍孰不可忍?倘必要時惟有寧死不辱而已,希告各友放心。
我的事倘能設法則設法,否則不必過于勉強。只望你保重身體,不幸時勿以我為念。椿:新生的孩子倘健在,可名為繼英,取繼續英勇事業的意思,你必須好好地撫養孩子們。
另外,廣東的現狀已一團糟,以后任何人冒我的名字,來找你們都是假的,希注意——除了有我的親筆跡。
獄中無事詠幾首,以備臨事轉呈。
肥仔
何香凝先生看信后,心如刀割,連夜起草電報,向蔣介石要人,又給宋慶齡、于右任、孫科等發去求援電,還委托萬安畫家梁書探監。梁書將何先生的信裝進小竹筒插入霉豆腐缸中,買通看守轉給了廖承志。
1943年初,周恩來收到由姚寶山轉來的廖承志的信和漫畫。信中寫道:
渝,胡公:
我于五月三十日被捕,現在太(泰)和附近的所謂青年訓練所中。其中一切紙上難述,希望你相信小廖到死沒有辱沒光榮的傳統。
其余,倘有機會,可面陳。無此機會,也就算了。就此和你們握手。
中國共產黨萬歲!
志九月廿八日
這8幅漫畫是他獄中生活的真實寫照,暴露了敵人對革命者的虐待,也表現了革命者的樂觀主義精神。其中4幅是吃住寫實。另4幅是生活趣聞。如有一幅是瞪大眼睛從飯里挑石子和蟑螂,有一幅是坐在馬桶上大便,幾個蚊子叮在他的屁股上。
周恩來看到這封信和漫畫后,對國民黨如此對待進步人士表示極大的憤慨,對廖承志愛憎分明的堅定立場表示敬佩。
周恩來一直對小廖十分牽掛。1942年6月,當聽到廖承志被捕的消息時,他極為難過,馬上向延安發報。葉劍英收到電報后即向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報告稱:“我剛收到恩來自重慶發來的急電:由于南委未與廖承志聯系上,致使廖承志同志被捕。”
日理萬機的毛澤東放下手頭工作,對秘書說:“立即電告恩來,要調動一切手段,甚至打上蔣介石的門口,一定要把承志同志救出來!”
葉劍英隨即把毛澤東的指示發往重慶。周恩來利用在重慶多次到黃山別墅會見蔣介石的機會,相機直接向蔣介石提出釋放葉挺和廖承志的要求。
蔣介石向外放風說,他一個月內兩次找周恩來談話,足見得他是循念舊交的。
周恩來巧妙地利用這個機會先談釋放葉挺之事,又見好即收、轉換進攻目標地說:“你和廖仲愷先生同是孫中山先生的得意弟子。他的夫人何香凝也是你多年的戰友,這個舊……”
蔣介石急忙打斷周恩來的話頭:“我不是說過了嘛,下面自作主張的事情太多,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的。不過,我可以承諾,我會叫人落實安排好這些事的,不管怎么說,承志也算是自家弟子嘛?!?/p>
正當外面在千方百計營救廖承志、張文彬等同志時,1944年8月25日,一位難友在放風時告訴廖承志不幸的消息:張文彬在獄中因敵人的折磨,病情日益嚴重,快不行了。
張文彬患有嚴重的肺結核病。入獄后,敵人為脅迫他轉變,從肉體到精神上折磨他,不但不給治療,反而長期上鐐銬,多次動酷刑,還散布“張文彬已經轉變”的謠言。張文彬大罵特務無恥,并以絕食明志。特務們喪心病狂的迫害,使張文彬受饑挨凍,病情加劇,入獄時扣押的錢和大衣都不肯給還。獄醫看到此種情況,也不過意,建議讓張文彬住院治療。而看守們則給張文彬做了如下結論:
查留所人張文彬自入所以來歷犯思想左傾,更患肺?。ńY核)。
查張文彬自卅一年六月二十日入所以來,思想固執,態度毫無轉變表示,雖經各位先后多次進所說服終未成功。該員思想態度既屬冥頑不靈。
馮琦閱后,完全對張文彬“失望”,拒絕了醫生的要求。
在敵人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摧殘下,張文彬的身體極為虛弱,氣若游絲。然而,特務們仍然沒有放棄險惡用心,對張文彬說:“你只要說一句脫離共產黨的話,我們就馬上讓你起死回生。”張文彬以沉默來表示對他們的漠視。
張文彬眼看自己活在世上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更加視死如歸,心如止水,只是要求同廖承志見上一面。
廖承志聽說張文彬病重,多次要去探望,特務不準。咫尺天涯,同一棟房子不能相見,廖承志義憤填膺,絕食抗爭。第四任所長張文奎生怕鬧出人命,經請示特辦處,終于讓步。
一進獄室,廖承志只見張文彬瘦得只剩下一層皮,躺在一塊木板上,睜著一對無神的大眼睛。張文彬掙扎著坐起來對廖承志說:“我一生為黨工作,堅信馬列主義,現在生命已到盡頭,但我死而無憾。將來你出去時,請轉告黨中央、毛主席……”
廖承志握著骨瘦如骨、氣息奄奄的張文彬的手說:“你無愧于黨,無論反對派怎樣把我們滅尸銷骨,黨都會記住我們的,最后勝利是我們的!”
張文彬臉上露出一絲若隱若無的笑容,喃喃自語道:“是,忠貞……勝利……堅持……孩子……”
廖承志意識到,張文彬堅持不了多久了,他低頭問道:“有什么話要留下嗎?”
張文彬用顫抖著的手與廖承志緊緊握了一下。最后,張文彬還用嘶啞的聲音說了兩句什么,廖承志把頭貼著張文彬的耳朵問:“想說什么?”
張文彬用最后一點力氣說了句:“我還欠主席一桌粵菜……”
廖承志雖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聽清楚了。“放心吧,我會轉告主席的。”
8月26日下午1時左右,當正午的陽光灑滿陰暗的獄房,34歲的張文彬停止了呼吸。張文彬死后被國民黨葬于附近的荒丘野地,未留任何標記。烈士遺骸至今未能找到。
聽說張文彬病逝,廖承志不禁放聲大哭。張文彬生前在獄中留下了一封“我誓死不能轉變”的遺書,抒發了他堅定不移的信仰。廖承志眼含熱淚讀著:
一、忠于所事業及(意)愿,即是說我的思想很鞏固,不管對我采用什么辦法,也是轉不過來的。我堅持的原則是,團結不放棄立場。
二、我有廿一年艱苦奮斗的歷史,不但不能輕易拋棄,而且我是喜愛研究歷史的,因而更加重視自己的歷史。
三、在抗戰殺敵時期,只應團結殺敵,不應把友當敵。為堅決反抗反共見,尤應堅持不能變。
四、我在江西是公開的共產黨員。為轉變對黨的損失與影響大大,也可死一個害了肺病的將近衰退有我,不可使黨蒙受這樣大的損失。
五、黨給我這樣重大的責任,占全國四分之一的南中國的組織。未能完成任務,已經是對不起黨了,如再無恥轉變,問心何安。
六、從無產階級的黨轉到資產階級的黨,無論是從那方面說是由進步到退步,實為智者所不為。
七、出賣靈魂的痛苦比肉體的消滅更厲害,所以自古都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八、自己已有四十七歲(筆者注:實際年齡應是三十四歲)了,又患了嚴重的肺病,生的時期不多,吃苦也快到盡頭,因而更是視死如歸,樂于就義。愿為江西人尤其為整個中華民族的革命兒女留些正氣吧。
于黨的二十一周年紀念日所寫
看到此,廖承志泣不成聲:“大張,你去得正氣,走得凜然啊……”
這是廖承志在獄中唯一的一次掉淚之舉。在他眼里,張文彬就是中國美好事物的化身。廖承志找出了他畫的一幅美人圖,并在上面悲痛地寫下《菩薩蠻·題畫》,以悼念張文彬:
休憐心事付東風,猶將余情溫舊夢;漂泊滿風塵,依然女兒身。
從來不灑淚,遣愁但傾杯;金釵誰似我,天涯共消磨。
張文彬壯烈犧牲了,但馬家洲集中營里的中共黨人和革命志士同國民黨特務進行的英勇不屈、可歌可泣的斗爭一刻也沒停止。
張文彬犧牲的消息傳到延安,中央領導和戰友們無限悲痛,為他舉行了隆重的悼念活動。在悼念儀式上,一直克制得很好的毛澤東想起張文彬通過廖承志傳出的遺言“我還欠主席一桌粵菜”時,不僅潸然淚下。
1945年6月11日,中共“七大”閉幕時,在延安棗園舉行“中共七大代表及延安各界代表追悼中國革命死難烈士大會”。這是中共歷史上惟一一次以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名義召開的追悼大會。在七大的正式日程中,雖然沒有追悼死難烈士這一項,但由七大全體代表參加的追悼大會,在抗戰即將取得勝利的前夕,以其“追悼逝者、鼓舞生者”的偉大意義,實際上成為七大的一項重要內容。在經中央批準的烈士名單中,赫然寫著“張文彬”。
毛澤東懷著莊嚴肅穆的心情,登臺宣讀了動人心魄的祭文:
為中國人民革命而死難的先烈們,你們是中華民族優秀的子孫,你們痛恨中國的衰弱,痛恨中國的黑暗,痛恨中國的落后,你們挺身起來站在全體人民的前列,和侵略戰斗,和暴君戰斗,和吃人的制度戰斗。用了你們的心,盡了你們的力,流了你們的血,任何反革命的殘暴武力,挫折不了你們為民族為人民解放而戰斗的意志,任何反革命的利祿誘惑,打動不了你們為人民服務的心。你們永遠向歷史的前面看,冒著槍林彈雨,鞭打屠殺,前赴后繼,喚起人民的自我覺醒,引導中國歷史走向光明,你們做了殺身成仁與勞瘁喪身的民眾英雄,你們是永遠不朽的了。
中國人民解放萬歲!
中國革命烈士的英名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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